夢之彼端: September 2008

與平時沒有兩樣的病房裡，唯獨父親的床位被淡綠色的窗簾所包圍，我們走近床邊，他的臉色白晢，面容意外地安詳，就像正在熟睡的樣子，好似比平時好多了。癌細胞是要有生命來支持的，每當母親說他今天看起來好一點的時候，我就愈感到他離去的日子不遠矣。當我暗自驚嘆父親的模樣時，母親突然把我摟在懷裡，摟得很緊，緊到連我也不能自由行動，她的眼淚濳然而下，過了一會兒才放開。愛得愈深，離別的時候也愈悲痛吧。
8月19日，父親在家中接二連三地昏倒在地上，有次還在洗手間倒下了，頭部撞上了放地拖的桶子，檢查他的頭部時發現多了兩條血痕，還腫脹了，但應該沒有生命危險，數十秒後他自動坐起身來，半坐半撐地走回房間。過了不久，他竟以為我是傭人，叫我拿水來，我端來給他喝，喝了便躺下來，大口地呼吸著。誰人只要看著他就會覺得他很可憐，就算是一個作大奸大惡的人也不應這樣受盡癌症的百般折磨，看著他這麼痛苦，自己能做的卻是多麼的少。

如果活著只能感到痛苦與無助的話，死亡反而會成為希望的曙光吧。
但死亡並不是他所期待的。
他想要的是第二次，第三次，或是更多次的生命。
他渴望著重生。

然後我去了學畫畫，母親回來看著他。我回家時，父親已在醫院了。

在醫院裡，他的鼻穿著胃喉，在點滴裡放下奶粉和水，奶白色的液體便徐徐而下，灌到胃裡去。
膀胱被醫生開了一個洞，插上一條放尿的管子，可以看到濁黃的尿液被排到袋子裡。
父親的臉色比還之前好多了，可能是得到較多營養的關係，那時他還能自己坐起身來。他仍然想過著在家時的生活，也許身體已經不太能動，唯獨手還能活動自如，每天都在寫日記，依然畫得一手好畫，榮華月餅佔據了半張紙，四周伴著工整的字體。還有一張畫了對面床位的病人和妻子餵食圖，雖然比較粗糙，但卻十分生動。日記內容多是十分率直的，如何時排了便，其他病人在做什麼等等。

過了數天，母親說父親很想回家，但我們都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。一個膀胱開了個洞的人怎樣回去?醫院也不可能放他回去吧。之後兩個星期母親在吃飯時都會報告父親的情況，她的心情會隨著父親的情況上上落落，「爸爸今日又差左d.......」聽了無不覺得心情煩躁，很想回一句:「咁又點呀，你又唔係醫生，想點先?」當然我沒有說什麼，說了只會浪費口水而已。面對著別人的死亡，多說無用，用心去感受那份獨特的感觸吧:孤獨，憤怒，羨慕，喜悅，恐懼。說出來只會令身邊的人徒增不安而已。

父親一直沒有回家，母親也每天不停地報告給我聽，他的情況大多是時好時壞，我也大概一個星期去看他一次。應該說是他的狀態時好時壞，身體卻一天比一天消廋，最後一次看他時，我可以看到他的大腿骨輪廓，活像晾在晾衣架上的床單一般，稍微明白什麼是臭皮囊了。

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在家中暈倒進院那天，當時他正在廁所排便，傭人叫我盯緊他，我看了他數分鐘，以為這次會和平時一樣順利，便到廚房喝水，正走近廚房的瞬間，突然從廁所傳猛烈的撞擊聲，我和傭人同時跑到廁所看到父親躺在浴缸裡，頭向著門口那邊，身體一動也不動，眼睛失去了焦點，就像一具沒有了靈魂的軀殼般，一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。

傭人叫我打999，但只是過了兩秒便改變了主意，要我向住在一樓的鄰居求救，一邊還要我把他的身體扶直，縱使他在養病期間廋了很多，休克了的人可還是重得要命，兩人使勁地拉扯才把他的背靠在浴室的牆壁上，之後我連忙跑到樓下呼救，當我回到家裡時，父親已經醒來，還說:「已經叫了救護車?不用這麼誇張吧。」

最後還是上了救護車，主要原因是撞到了頭的話，一定要到醫院檢查一下。檢查到了12時45分左右才完結。結果是沒事，沒有傷及腦部。醫生推薦他參加養病的住院計劃，(正確的名字忘了)難聽一點就是住院等死計劃，一直待到死為止。當時父親強烈地反對進院: 「仲行得走得，邊洗住埋d咁既地方呀，d病房又黑又暗......」他之前住過一次，說四周都是依靠機器維持生命的垂死老人，把他嚇壞了。過了一星期左右，那時他已經不太能大聲講話，在房裡又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，母親買了個門鐘給他，本讓他救命的時候用，但隨即被他當作使喚人的工具!最麻煩莫過於半夜聽到擾人的門鈴聲......

還記得父親死前一個星期，母親和我到醫院接受心理輔導，那心理學家的話一矢中的 : 「你地係咪覺得佢好煩，俾好大壓力你地呢~」對!全中!這人實在太神了，還說父親有戀物癖，不讓人丟掉/拿走他心愛的東西，嚴重的時侯甚至會攻擊對方。母親連忙說有次父親說有一堆東西不想要了，都送給別人或丟掉，於是送人的送人，丟掉的丟掉，但過了數天，父親竟大發雷霆，喝問他的東西都去哪了，揚言要跟她拚了，還說要離婚!當時我也在場，看了只覺得膽戰心驚。他說他並不想醫治父親的戀物癖，畢竟太遲了。最後他問我跟母親之間的關係怎麼樣，我連忙推說不錯，他也沒有追問下去，看來他的工作範圍主要是在安撫我們對父親快要死去的心情吧。

父親本來就是一個怪人，理財不善，經常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看，毫無節制地買，令到不只自己的房間，連客廳，飯廳甚至雪櫃都堆滿了他的東西 : 書，碗，飛蛾，古怪的小擺設......數之不盡，
他死後數天我們便開始收拾他的房間，床單下一陣異味，床縟外層的花紋已被磨掉，上面有一些橙橙黃黃的粉末，應該是一些長年積聚的塵埃吧。把床縟丟掉，然後把堆到天花板的碗碟拿下來，再把書都吊到樓下去......就這樣弄了一個星期，把房間裡的東西全都清掉了。清到接近地面的時候真是受不了那些厚厚的塵埃，飛揚起來的時候不只令我打噴嚏，還不停地流鼻水!最後清潔地板和牆壁時洗出了一桶又一桶髒兮兮的黑水，不知累積了多少年......起碼十年以上吧。

最麻煩的是書本，即使房間全清了，大部份的書本都在樓下的車房裡，又沒有人要。該送人的送人，但還是剩下很多，母親不斷找朋友，同事等來接收他的東西，還把一部份捐到她學校的圖書館裡，總算是暫時解決了，之前書多到堆滿了整個車位，現在只淨下數箱。整理書本好像用了兩，三個星期......很枯燥的工作，最後不用再收拾父親的東西時，真是鬆了一口氣。

除了理財不善外，本身就是很怪，總覺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，不太管別人怎麼想的。例如他煮了晚餐，問我味道怎麼樣，我說很難吃，味道怪怪的。他竟說 : 「你應該說好吃才對呀，畢竟我費了一番功夫弄出來給你吃的。」呃......他是不是搭錯線了?就算是花了一番苦心，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吧，最低限度是我主觀地認為不好吃吧......我這樣說純粹是說實話吧，難道他那麼喜歡別人對他撤謊嗎?對。他很喜歡這樣，所以我一向都很平淡地說好吃，只是有時實在不能下嚥才這樣答，他的答案根本上都是一樣......還有經常在節日時送一些對於我和姊姊來說毫無紀念價值，完全不實用的東西，什麼snoopy公仔(一個是瓷造的,一個是塑膠錢箱)....那錢箱是沒有蓋的!天，我要這東西幹啥?這兩件東西既不實用，又不美觀，基本上是兩件垃圾......還好，在收拾自己的房間(為了買傢私)時連忙把它們丟掉。

說起禮物，他有時會在節日送內褲給我當聖誕/新年禮物之類的，想起來真是糗死了。像樣點的禮物?對不起，想不起來......

父母那一代人大多都不明白電腦，就算他們在windows 3.1之前就已經開始使用電腦，(當時的printer 很吵的說......)但也不知我用電腦在幹什麼......但至少玩遊戲之類是會分辨出來。我在中三暑假以後才有自己的電腦，在那之前的日子簡直是地獄，在玩遊戲的時候他基本上是不斷地騷擾我，遞一些書翻開給我，說 : 「看這一段，很有趣。」天啊......不接又不行，唯有草草地看了再丟給他。所以根本上都不在他面前玩，多數只是在上網.....經常要趁他上班的時候玩，他回家後基本上都不想用......平時在用電腦的時候他經常在身邊囉囉嗦嗦的，說玩電腦無益云云，聽了就覺得討厭，加上本身都是有節制地玩，並沒有玩得太過份，但父親一看到就會囉囉嗦嗦的說過不停，不論是剛考完試還是平日都是這副模樣。實在受不了，唯有買一部電腦給自己，動畫下載後再用手指傳到自己的電腦裡頭看，盡量減少用他的電腦。只要不在他的房間玩就不會吵，這使我輕鬆得多了。我跟一個ive的同學說起這些時，他說 : 「都好既......都係一d幾好既回憶黎。」呃......你在說啥......好像有很大的誤會在其中......

父親本來就是一個怪人，小時候一家人去遠足時他往往走得最慢，總是停下來看東看西的，等我們都走得老遠了他才慢慢地走上來，往往都要停下來等他。也許他察覺到別人不會留意的東西，但當我們知道他為啥停下時答案都是那些 : 發現到平時不多見的昆蟲啦，蝴蝶啦，什麼什麼蝴蝶在產卵啦......對於我們來說是非常乏味但知道他真的是這樣想的，又不知給他什麼反應才好，唯有說「哦」或裝作沒聽見。他比全家人還要像小孩子，有時真覺得受不了。總是很想說 : 「有趣個屁啦，快點走吧。」但說出來只會被他說教吧......

最令人尷尬的是不曾在他在生時聽說過的，反而是他的一個同事說的。有一次他任教的小學舉行了一次宴會之類的東西，(家長會酒席?)父親看到其中一個女同事穿得比平時漂亮，他問 : 「乜你今日著得咁姣既?」大部份的同事都笑翻了，那女的一定超尷尬吧......我聽後簡直覺得羞家死了，雖然之前都有這樣感覺到，但這麼強烈的還是第一次!

說起他的工作，自從英國留學回來後沒一份工作是做得長的，做了另一間小學的教師，洗衣店，農場經理......但能讓他感到自在的只有那間小學，應該說是只有那間小學的同事們比較相處得來，他好像不太能融入其他圈子......本以為他與自己的朋友和同事之間相處得挺好的，只是在家中不太入流罷了，原來他只是朋友之間的笑柄而已....

說了那麼多，好像他一點優點也沒有似的，但我拚命地想也想不出什麼來，在他死時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，也許我對他的印象就到此為止吧。

葬禮那一天，在場的人士多是母親的朋友或同事，但父親的朋友和家屬大多擠在外面!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母親的人多到父親的人沒位坐了嗎?抑或是父親那邊的人不太賞面嗎?我覺得這樣不能接受，如果我死了，一大票不是來看我的人來幹啥?好歹留一些位給我的人吧......

看他最後一面時不禁覺得有點悲傷，有點無奈，畢竟一個在身邊活了這麼久的人忽然一動也不動，由活的變成死的，在那一刻實在令人難以置信。最後父親的頭仍是歪著的，癌細胞破壞了他頸部的肌肉......

母親在有焚化爐的禮堂前按下了按鈕，父親的靈柩緩緩前進，底下的滾筒發出嗄吱嗄吱的聲音，再見了，父親......